Ⅰ.

亚瑟从未觉得那位红袍白胡子的老巫师如此的亲切。

他自然是没想过再天亮之前就能把莫佳娜的军队压制住，事实上有莫佳娜这个颇有天赋的女祭司在，他们虽然积极应对了偷袭，但是几乎没有任何进展，前线没有推进，莫佳娜使用魔法驱赶挡在她前面的士兵简直太轻易了。

亚瑟没想到莫佳娜的魔法在战争中能够占据这么大的优势，战况超出预计的严峻，他甚至无暇顾忌一国之主打仗不能冲的太前面这一道理，敌方几乎可以说是有意识的将他和他的军队分离开来，这使得他更加步履维艰。

但还好，莫佳娜还没有找到他的具体位置。

亚瑟的行进中其实带着那么一点点私心，他太过在队伍中间，无法发挥出本来应有的实力，反而容易因为怕误伤而束手束脚，他想如果冲的前面一点，也许还能再撑得久一点。

他的心情很矛盾，既想让战线推进得快一点，他可以速战速决，不用担心打成了拉锯战，打上个一天多，过了今天，他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死，谁也没规定过最后一天是第一秒会死还是最后一秒会死，如果他在莫佳娜之前倒下，卡梅洛特几乎就可以说是毫无希望了；但他又想让战线推进的慢一点，他知道梅林正在赶来，他一定会赶来的，他想至少应该在临死前再见他一面，再和他说说话，什么都行。

然后一道闪电从天而降，隔开了他和那帮难缠的敌军。亚瑟回头，那个让他一直觉得猥琐阴险的老巫师挥舞着魔杖呼风唤雨，夜间清冷的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胡须，使得老人颇有气势。

亚瑟愣了一下，有些欣慰，又有些懊悔，他本就知道魔法并不是全部都是邪恶的，即使他几乎没见过不邪恶的魔法师，而唯一信任的德鲁伊人莫德雷德——他当然知道德鲁伊人会魔法，但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一样把他当作其他骑士一样对待——也背叛了卡梅洛特，他的胞姐也由于涉猎魔法，从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变成了一个恶毒的女祭司，他的父母都可以说是死于魔法，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明白魔法本身是不会害死人的。

就比如那个梅林的同乡威尔，再比如……他自身。他无法否认自己诞生于魔法这个事实，也无法忘记那个他似乎进入到阿瓦隆的魔法空间里，那束就像母亲的拥抱一般温暖的光。

如果他可以活得长一点，也许在他的治理下，人们会渐渐接受魔法的存在，把它当作力量的一种——毕竟不会魔法的人也会作恶，会魔法的人也会行善，也会出台更加合理的，关于魔法的条例，会魔法的人也许会和不会魔法的人和平共处，共同生活在卡梅洛特的土地上。

但可惜他做不到了。

他有些憧憬的望向红袍巫师的方向，如果自己能够早些行动，甚至如果自己能够在很早之前就说服父亲，是不是这个善良而睿智的巫师就不必东躲西藏躲避迫害，像盖乌斯，像任何一个骑士一样堂堂正正的为卡梅洛特贡献他的一份力量？

但他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他的时间几乎数以分计，除了斩杀眼前的敌人，他什么都做不到了。

他又望向大营的方向，他知道格温——卡梅洛特的下一任统治者——一定在里面忙进忙出，为治疗伤员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但她不像他，她能做到的还有很多。

他知道的，她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统治者，一个值得托付的女皇，他一早就知道。

她还有未来，卡梅洛特还有未来，阿尔比恩还有未来，生活在这个大陆上的任何人——会魔法的、不会魔法的——都会有他们可期许的未来，可他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真遗憾啊，亚瑟握紧剑柄，真遗憾啊，他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死啊，他真的好想再看看他的疆土，他的人民，他们的未来，可惜再无可能了。

他只能继续挥剑，格挡，机械般的杀戮靠近他的敌人，如果不能看到卡梅洛特的未来，至少要再多做出一点点，哪怕一点点贡献。

之前的他对第七天的到来感到由衷的恐惧，但现在，他才是真正渴望活着，再多活一秒，再多一秒，至少让他再为这个他付出了生命，燃尽过血液的国家再争取点什么。

他的肌肉由于长时间紧绷运动已经开始出现大面积的酸痛，他的双腿也越来越难以向前迈进，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困难，双眼越来越模糊，缺水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他的体力和耐力在一步一步的消耗着，但他不想停下来，他怕他一停下来就再也动不了了。

在这里挥剑到死也许也是一种很不错的死法啊，亚瑟想。

 

远处，在他已经看不太清楚的地方，有一个拖着剑的骑士一步步向他走来，那人毫不在意的踩着敌人和同伴的尸体，随意的挥开挡路的人，直直行走到亚瑟面前。

他毫不迟疑的举剑，速度快的几乎让人反应不及。

亚瑟丝毫没有应作，他认出了他，但他几乎认不出来他了。

他认识的莫德雷德，眼中不会有彻骨的寒意和杀气，在他们没有双目相对之前，他甚至有一瞬间期待着莫德雷德是来祝他一臂之力的。

腹部的剧痛反而让刚才做了太多机械运动的亚瑟清醒了过来，他痛的几乎无法再站起来。

但莫德雷德却没有动，滔天的恨意使得他希望亲眼看着眼前这个他曾经崇拜过，敬佩过，并真心跟随过的骑士痛苦的死去，亚瑟痛苦的身影他一秒钟也不想放过。

原来，是这样啊。亚瑟心说，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亚瑟并没有来得及读懂莫德雷德死前的笑容，就失去了意识。

 

 

 

0.

亚瑟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虽然他已经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他怎么可能忘记这个人的面容。

但十年的朝夕相伴，却也抵不过在梅林说出他自己是个巫师的那一刻，亚瑟心头所涌现出来的，无法掩盖的陌生感。

他仅仅把他的死期瞒了七天，就已经让两个人如此的不好受，而梅林却把他的本质掩藏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

他从未做过一个完整的梅林哪怕一天，他甚至从未和自己坦诚相待过。

难道那些两相交付，那些肝胆相照，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吗？

留在他身边也是如此，仅仅是因为命运的安排，如果梅林可以做出自我的选择，是不是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帮他躲开那一刀？

他不敢问，也突然对命运这个词充满了抵触。

如果这十几年来的陪伴对于梅林来说是一种痛苦和折磨，那么是不是他赶快死了反而对他是一种解脱？

他心里有些凄然，不敢想象前几天还想着和梅林度过最后一段日子的自己如果知道了这段事实会是怎么个感想。

他已经把国家托付给了格温，他已经毫无牵挂了，他现在可以满心想着梅林的事情，不再有人打扰。

可他还有这么少这么少的时间，还能做些什么呢？

虽然他现在几乎连呼吸都是按照次数计算的，虚弱的连坐起都做不到，但他还是有些在乎的，他喜欢把事情往好处想，就像他曾经希望莫佳娜能够醒悟过来，希望莫德雷德能够忘记怨恨一样，他希望梅林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他自愿的，而不是什么“命运的驱使”。

命运把他的命都压缩到七天了，还想对他怎么样？

 

一路上梅林几乎没有停过诉说，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在集市耍的小把戏，到他是怎么在战场上呼喝小龙，梅林以为不停的说话能让亚瑟更加精神起来，他怕亚瑟眼睛一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但亚瑟却无力再去说些什么了，听了梅林的话，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越发越不敢说他马上要死了——梅林只是以为他受了莫德雷德的剑伤，只要去阿瓦隆就可以治愈魔法的创伤了，但他知道，真正致命的不是伤口，而是时间。

就算他能撑到最后一秒，梅林和他真的到达了阿瓦隆，他也不可能再好起来了。

如果说辅佐亚瑟是梅林的命运，那么亚瑟的命运就是在今天舍弃肉体，成为阿瓦隆的一部分。

他不敢说，他甚至希望刚才他惧怕的一切都是真的——梅林仅仅是因为命运的要求才留在他身边——这样至少能让梅林更加坦然而不痛苦的接受他的死亡。

但大概命运就是这样的东西，他让你梦想成真的同时创巨痛深。

他突然觉得自己从前编排梅林，替梅林找的那些“常人会保全自己所做出的选择”的借口都是那么可笑。

梅林是他见过的，最忠诚，最勇敢，最无私无畏的人，是他的挚友，是他的一部分，即使他会暂时离开他，也在为他行动。

他有什么好不满的呢？他又有什么权利不满呢？他不过是受了七日的惊恐，梅林可是隐瞒了一个秘密十几年，只为了他一人。

他为他做了这么多，而他能做到的那么少，在他真正理解他的时候，七日之限却已经到了。

他说了谢谢，可他欠梅林的，哪里是这两个字可以承载的了的？

他认可了他的本质，但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摘下了代表卡梅洛特至高权力的戒指，听梅林诉说了过去的种种真实，亚瑟在所剩无多的时间里，已经没有再多祈求。

他只希望他离去的时候，梅林能够紧紧地抱着他。

如果还能有什么奢求，大概只剩让梅林忘记痛苦，但那已经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事情了。

他看向梅林，眼神里充满着悲悯和歉意——在他终于可以全身心交付给梅林的时候，他却什么也不剩了。

他当然不希望被梅林遗忘，但他更不像让梅林痛苦。

多可悲啊，亚瑟想，梅林满心想着救他，而他却只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向命运祈求梅林的以后。

梅林眼里满是希望，他们已经离阿瓦隆湖那么近，他捧着亚瑟的脸，一遍又一遍的祈求他在坚持一会。

亚瑟眼里满是绝望，他知道无论他有多么努力坚持，都无法熬到第二天的晨光熹微了。

 

也许这就是结局了吧，亚瑟想着。

 

停止呼吸前，他用尽全力的睁开眼，但他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只有冰冷的阿瓦隆湖，波澜不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