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池】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入了冬,苗疆便鲜少有日头烈的时候。

竞日孤鸣体弱。旧时怕日晒,下人总要在后花园遮个竹帘,恐将王爷晒昏过去。这几日冷下来,倒是应着天气立了一圈屏风。

屏风后的榻上备着虎皮的毯子,离温酒的小火炉也近,总归是要暖和一点的。但竞日孤鸣却披了貂裘,站在玉案前临摹一幅《寒食帖》。

姚金池在屏风前不远的地方侍弄花草。

冬日的花总是金贵些,虽开不出艳色,也总不至于冻死。她太过专注,未注意到身后的竞日孤鸣写得尽兴,早已离了卧榻,还将手炉随手搁在毯上。本就寒性的玉石书案更是冷如冰,寻常人触之都要打个寒战,何况是身子自小就弱的竞日孤鸣。

竞日孤鸣像是抑制不住的轻咳了几声,原本行云般的笔锋忽尔不住颤栗,将这幅《寒食帖》收束的猝然,打破了先前的韵味。

“竞王爷?”

姚金池原本半坐在花池沿上,听了这番响动,连忙取了帕子擦了擦手,起身向屏风的方向瞧去。

玉雕的屏风只能露出浅淡的人影,是竞日孤鸣伫在那,似乎轻轻向她挥了挥手:“不妨事。哎,可惜了这长卷。”

竞日孤鸣捧着长卷,倒没聚焦在收笔处。在他看来,这卷临贴从最开始下笔便是失败的,做作而克制,就连行书最狂放的激情也是稳重而小心翼翼的模仿,空有其形而无神韵。

只是世间太多印象都是自相而生,而竞日孤鸣深谙其道。他此时站在这,病怏怏的咳几声,虚伪的一如当年的九岁稚童。

他收了卷,拾起被遗忘多时的手炉。将将踏出屏风,又遇上一阵冷风。

姚金池忙迎上来扶住他,瞧了他的手,便知他是才捂的手炉——手背冻的红中泛白,都未被手炉烘透,凉意不知绵延到哪里。

若是冻透了身子,便又要躺十天半月。

“竞王爷,日头渐冷,莫要拿身子开玩笑。”

姚金池说着,为他理了理貂裘,将颈前的锦带重新系好。因着临摹太过专注,裘袍几乎滑下了肩。

竞日孤鸣本受了冻,忽的这样受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姚金池却是并未穿裘。看似比姐姐单薄柔弱,但金池却极少生病,而这点也像极了姚明月。大概是因着这点,苗王才将她送进竞王府,做照料竞王爷的女官。

此时她手虽冰,却也只寒着皮面一层,骨里未冻透,大概是一直在活动的原因。竞日孤鸣却将手炉放进她手里,劝道:“若是金池受了寒,还有何人如此尽心照料本王?”

姚金池却不肯就此收下,又将手炉推了回去,道:“竞王爷切莫这样说,这苗王宫上下,都盼着王爷早日除了病根,苗王也了却一桩心事。王爷金贵之躯,不能再受冻。金池去将温酒取出,给王爷暖暖身子,火炉边就用不到手炉了,王爷还请先暖手罢。”

哈。

竞日孤鸣不再推脱,将手炉揣进怀里,随意的坐在榻上。

姚金池随心思缜密,却也只体现在操持竞日孤鸣的生活上,旁的弯弯绕,她一概不知。苗王送来的女官竟然此等天真纯洁,自是令幼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竞日孤鸣忌惮万分。待他发现姚金池脾性如此后,宁不哑然失笑。

苗王此着之妙,让他不得不更生提防,更加戒备,百倍谨小慎微——偏生是一个真心实意关心他的人。

一个局外之人。

从此,她尽心尽力事无巨细无微不至,而他却不得不徘徊在大病初愈和生死一线间——病存人在,病除人殒,姚金池不明白,也算好事。

姚金池将滚过不久的水倒入温酒瓶中,后又将酒壶轻轻放入温酒瓶,待水溢出后,向酒壶中缓缓加入刚刚在温的酒。随后小心翼翼的将其端在榻旁的木案上,道:“王爷,请用。”

竞日孤鸣斟了酒,却未直接饮,而是向前一推,意为赏赐给姚金池。

“王爷?”姚金池微礼,问:“金池何德何能,怎能让王爷为金池斟酒?”

竞日孤鸣叹气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何必如此生分?”

姚金池并非在为难,只是有些茫然。往日并非没陪同竞王爷对饮过,虽说进食时奴才绝不能逾矩,与主子同桌,但在外饮酒却没这么多规矩。北竞王不胜酒力,只可小酌,微醺后总透露出些许愁苦神色。此时他要求姚金池同他对饮,她便不会推脱,也小酌一杯。只是今日,竞日孤鸣无故赏酒,还亲自斟满,未免有些折煞。

虽说主仆从来生分,但她对竞日孤鸣,要说除了忠以外没有别样情愫,却也是不可能的。她与他自幼相识,虽有身份上的差距,但竞日孤鸣却从未将规矩摆在情分面前,两人相知相守,竟已近十载。她人生的大半时光都系在他身上,自是不会故作姿态同他生分。

姚金池眼羽微敛,柔声道:“金池自是不会同王爷生分,谢王爷赏赐。”

说罢,便几口饮净,又连忙为竞日孤鸣斟满。

竞日孤鸣得以细瞧她。

指若削葱,口似朱丹。挑眼一汪碧水盈盈而动,回眸一枝桃花湛湛而开。

若不是他……

竞日孤鸣又笑,他以为自己自九岁起便不会再天真。

“王爷?”

“此番美景,皆是出自金池之手。”他端起象牙杯,道:“我便敬有这美景作伴。”

“金池谢过王爷。”

竞王爷似乎兴致很好。姚金池稍稍放下心,他好久未这样开心。也许是身体要大好的预兆。

可竞日孤鸣却又抑制不住轻咳几声。

“哈。可惜小王病体寒躯,连此等美酒,都消受不得。”

他自嘲的余音在寒风中结束的有些悲凉,引得姚金池一阵心疼。

竞日孤鸣总不见好。

姚金池久顾成医,虽非通读医典,却也知竞日孤鸣此生已少不得人前后照顾。御医寻方无数,千雪王爷也总带来些稀奇古怪的法子,但似乎竞日孤鸣好那么一小阵后,又有什么将他的身体再度拖垮。御医查来查去,也未查出什么具体的严重病症,只得说竞王爷幼年受到了极大打击,身体垮过一回,又没及时调养,如今不断病倒,只是因为身子早已空透。

言下之意,大概已不能恢复如常。

想到这些,她也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

只是内心消沉,面上却不能带出忧虑,她想起日前千雪王爷来访的事,建议道:“王爷,趁日头未退,又小酌发汗……不如王爷趁此机会活动活动,也好消耗些精力,夜里睡的实些。”

这“活动活动”,便指的是千雪孤鸣和御医一同研究出的新方。

竞日孤鸣笑,显然也是想起了这档事,但笑容带着一丝勉强和苦楚:“哎,金池,你也同千雪学坏了,学会折腾小王了。“

未等金池说什么,他又叹气,道:”小王一生,也只能学些花拳绣腿、纸上谈兵的功夫。旁的……也学不来。”

姚金池劝道:“竞王爷虽只能学些粗末招式,终归也是对身体有帮助。御医也说,王爷底子薄,身体虚弱,应该常运动,对王爷的身体恢复大有裨益。”

竞日孤鸣叹气:“是了。若小王放弃,岂不是浪费苗王与小千雪一片好心?“

竞日孤鸣练的功夫,是只有几个入门动作,不带内功心法的《皇室惊天宝典》。据说是苗王亲自选的几页,动作不会过大过复杂,以免累病王叔,却的确活动全身,对久卧床的病人而言有益无害。

千雪孤鸣曾来有模有样的教过他几招,又怕被他抓去念书,胡乱交代了几句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竞日孤鸣原本就没打算要他教多,不过是活动筋骨的粗浅功夫,千雪孤鸣有心教,不耐成,粗略学个形也就罢了。

竞日孤鸣姿势倒是标准不糊弄,只是出力极弱,想必是伤不到什么人。一套坚持下来,他便开喘带轻咳。

姚金池迎上来,将他扶到榻上,喂他喝了些热茶,递给他干净的手巾:“王爷,擦擦汗罢,莫要受了风。”

日前参加宴会,竞日孤鸣喝了些酒,发了汗,一出门便受了风,又病倒几日。姚金池忙前忙后,几次夜里睡不着,赶来竞日孤鸣的卧房门口,听他又咳了没。现在身子刚好,夜里还总咳,她不敢让他再受风。

竞日孤鸣自小体弱,又没了母亲,本就孤苦,身边又没几个说话的人。姚金池与他年龄相仿,相识也久,自是对他上心不已。要说几分因着苗王命令,几分是自愿,她倒也分不清,至于外头的风言风语,她更是不放在心上,只一心记挂着竞日孤鸣。

“金池,辛苦你了。”竞日孤鸣此时又道:“几日前受寒病倒,又让你操烦。”

“哪里的话。”姚金池给手炉添了炭,又拿钳子勾了勾小火炉内,未居功也未讨赏,只是说:“竞王爷,天色快暗了,趁未起风,先回房吧。”

“也好,我也乏了。”竞日孤鸣道,命人熄了炉子,并说自己胃口不好,只叫人送些易消化的食物,便回房了。

姚金池早在日头偏西前就命人烘了屋子,此时屋内还算暖,肉粥和几味清淡小菜早已备好。

姚金池低声吩咐下人通知厨房将药煎了,便站在一旁服侍竞日孤鸣用餐。

他今天似乎精神好了些,尽管没怎么动桌上的菜,粥倒是一点一点都喝完了。姚金池怕他又饿,端药时又带来些点心,以备入夜。

竞日孤鸣未看那些点心,只是自托盘上端起药碗,轻抿了一口。

“小心烫。”姚金池欲将碗接来,本是想亲自吹凉,又念二人早已二八年华,不同旧时年幼,男女之别要顾虑,手顿了顿。这一顿的功夫,竞日孤鸣将碗接稳,又喝了一口。

“是有些烫。”他道,然后向她笑笑,笑容已有些乏力:“我自己来便好。金池,我有些乏了,喝了这药便睡了。你知道我听不得响,莫要人接近屋子。这碗等我醒了再收吧。”

“王爷……”姚金池见他的确困乏,怕他药未用完便昏睡过去,本想盯着他服下,可转念又想,冬日里竞王爷本就难以入睡,夜里总要咳醒几次,今儿个难得早早就寝,不如顺了他的意,莫再打扰,便道:“金池告退了。”

她离开的时候轻手轻脚,就连关门的声音都细不可闻,恐惊了屋内人的睡意。

可她的脚步声听在竞日孤鸣耳内却格外清晰。

合上门,她走了十三步,便停了一阵。竞日孤鸣猜她大概是在对其他下人交代王爷已经入睡,切莫打扰。然后便离开了,一个下人跟着她离开,大约是来送药的厨房丫鬟,另外一人则蹑手蹑脚走近门,在门前坐下——北竞王居所的守夜人。

待到那人坐了已有一会儿,竞日孤鸣便端起碗来,将一碗汤汤水水尽倒在床脚下的一处砖缝里。

砖缝下有个洞,连接着一条从地下通向屋后池塘的通道。那池塘是活水,每天掺几碗药也没人会发现,不比他九岁时倒进花盆,数月后那花便败了。

那时年幼,苗王问起还可推说药苦不想喝。

竞日孤鸣做惯此事,下床将碗搁在桌边,又回到床边。他没有躺回去,而是弄了弄被子,发出些自然的响动,接着便向屋的最内侧走去。

内侧最左边是他的书案,极靠窗,右侧则是好几块白虎皮拼成的巨大皮毯,是他在“不能受风”的时候每日在屋内活动的地方。

踩上毛毯,屋内便半点响动都没了。

竞日孤鸣瞑眼运气,气运八脉,游走全身,在脑内模拟起制衡攻守。此时屋内静到极致,唯有竞日孤鸣沉稳的呼吸声,若非是高手中的高手,很难从他此时的状态看出,他是在精进自己对轮回劫的修为。

待到天已蒙蒙亮,守夜人换了一轮,他这才起身,回到床上咳起来。

不到五更天,姚金池便匆匆洗漱,下厨做了些易消化的清淡小食,配了桂花蜜,给竞日孤鸣送去。

他又咳醒了,双手发凉,身上的寒气睡了一夜都未散去。姚金池服侍他用了几口小食,最后用完的竟只有她酿的桂花蜜。

竞日孤鸣食完便又昏睡过去,一觉竟睡过了苗王的探访。

*** ***

单夸记得那日,那是很普通的一日。

千雪又出了门,半月未送回消息,不知在何处浪荡;苗王来了,却未见到他,只带着他入了冬后常常咳醒的讯息便回去了;金池也如往常千百个日月般,陪在他身边,却对他隐藏的一切一无所知。

然而单夸却记得那日,格外清晰。

他咳的如同那贴未完成的临摹一般做作,也如他将御医开的药倒入地砖缝一般寻常,却有一点是他才意识到的。

他并非在取信于他人。

那种模模糊糊粘腻在心头的奇特感觉,他以为他此生不会有的那颗心不等他理清,便先于他的大脑支配了他的身体。

他是一个将这一切设计的环环相扣分毫不差的复仇者,一个苍凉而虚伪的假象,而此时此刻,他却只是想与她饮一杯。

与一个他原本故事中无足轻重的人。

然后,他退回正轨。

大概因着这一时的情绪,一切便渐渐不一样了。

最终落子无悔,飞花相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大约是他起身的响动惊了侧屋的人,单夸听到那人摸索起身,推开门的声音还是那样轻:“怎么醒了?”

“没什么,”他道,天自是冷的,他身子不比从前,有些想咳,却忍住了:“只是梦见些年少事,便睡不着了。”

那人摸到一旁的橱柜,取了棉衣为他披上,又为他倒了水:“若是不舒服,便咳出来吧,总归要好受些。”

单夸点了灯,些微光亮映着那人的眸子。

一如当年。

他倒了没在她面前咳,只是喝了水。

“是我吵得金池睡不着了。”

那人摇摇头:“天有些冷,总睡不沉,不过是常事。既睡不着,待我取些酒来罢,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是了。”单夸同意,为她点了灯。

那人掌灯,不久后便端着酒壶回来。

“王爷……”

“怎么?”

“没什么。”那人轻声细语,声线中有一丝念旧的眷意:“只是想着,似乎好久没这样称呼过你了。”

少年事。

雕栏玉砌已离两人远去,回想起来,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他云游归来,已习惯了单夸的面貌身份,往日的不甘早已平静如一汪深潭,依旧有着寒意,却不再汹涌澎湃,席卷一切。再遇她时,却不免掀起波澜。

而她却真的随他走了,一如她往日初遇“单小楼”时说的那样。那句不是承诺,也不是期许,仅仅是她数十年来心中所想所念。

花亦变故,人亦变故,当年二人相濡以沫的居所如今不知光景如何。人世变迁,而他们竟又找到了彼此,类似故友,类似家人,却又不同。

更纯粹,没有隐瞒,没有伤害,仅仅是陪伴。

江山不在,朱颜未改。得之,幸之。

两人无言对饮,无人知晓窗外的景色。

金池映月,竹影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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