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One.

绝大多数时候，亚瑟都觉得梅林从头到脚从发梢到鞋底从皮肤到内脏都彻头彻尾的呆瓜。

他从来没见到过别的什么人会端着一盆水滚下楼梯，或是扫马厩的时候站着睡着……说实在的，他不觉得还会有别人在六岁以后还会在森林里搞什么平地摔。

而且大多数的时间里，他的小男仆都面带傻笑，说着很多不合时宜非常欠抽的话，他作为一个“笨手笨脚的仆人”“专惹麻烦的跟班”“让人火大的蠢货”可谓极其称职，而这让亚瑟·彭德拉根——卡梅洛特的王子——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对这个蠢货无微不至的维护。

但有的时候，梅林眼里的东西，亚瑟却觉得他也许永远也看不懂。

他试着去了解过，也不止一次的在“尴尬的氛围”里尝试和梅林交流“梅林的智慧”，但到头来，他依旧一无所获。每次他觉得自己要接近某种类似于“真实的梅林”的东西的时候，他的小男仆就像被碰到触角的蜗牛一样“咻”的钻回壳子里。

真糟心。

每当这个时候，亚瑟都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他恨不得抓开自己的胸膛把他们全掏出来，以缓解这种困扰而导致的焦躁。

亚瑟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对梅林毫无保留，但梅林……

梅林有一个秘密。亚瑟推断道，而且这个秘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梅林。”

卡梅洛特的清晨，通常是新鲜的空气，熹微的晨光，伴着仆人们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和亚瑟王子的怒吼。

无论是仆人还是守卫，都或多或少的知道他们敬爱的亚瑟王子有很严重的起床问题。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就是让他的小男仆叫他起床。

好吧，这并不能抑制亚瑟被迫从梦中醒来所伴随的怒气，但至少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面对黑着一张脸的王子，因为这是梅林的工作。

但今天早晨，王子的寝室格外安静。

梅林站在床头，意识到亚瑟的“温柔”其实并不是什么好现象，特别是他的脸比平时还要黑好几层的情况下。

“怎么了，殿下？”

他通常不会叫亚瑟“殿下”，除非在非常正式的场合，或者他意识到自己要倒大霉的时候。

“……五天了。”

梅林再次意识到亚瑟很生气，通常亚瑟对自己的工作有什么不满的时候，等待着他的是从长相身材头脑行为各个方面长篇大论的讽刺，而他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的时候，意味着亚瑟真的非常生气了。

“怎么了？”

亚瑟硬挤出一个笑容，看的梅林不寒而栗：“五天了，你让堂堂卡梅洛特王子穿同一条裤子五天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你看错了，”梅林申辩道：“你的所有裤子都是一个颜色，所以才……”

“扯淡！”亚瑟把裤子扔在梅林脸上：“你看看这块斑！几天前宴会上滴的酱汁现在还在呢！”

“啊？哦！”梅林把裤子翻过来——果不其然，大腿处有一块深色的痕迹，“这一定是你昨天滴的！”

“呵呵，梅林，真的吗？你真的认为会有‘五天把酱汁滴到五条裤子的同一个地方’这种巧合会发生吗？而且我这两天吃的东西里根本没有淋酱汁！”

“那可能是果汁，或者是葡萄酒……”

“闭嘴，梅林！”亚瑟一把揪过梅林的领子：“要么你给我一条干净的裤子，并且告诉我你这几天玩忽职守都干了些什么，要么，你接下来的五天工作的时候就不要穿裤子了。”

梅林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裤子——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他不照着亚瑟的话做的话，他会真的失去他的裤子，还有接下来五天穿裤子的权力。但是他实在没什么好告诉亚瑟的，他总不能说自己这五天忙着用世上最强大的魔法拯救卡梅洛特，和邪恶巫师作斗争，忘了给他洗裤子吧？

这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干净的一条裤子了，其他的不是有泥巴，马粪，油污，就是……小了。

如果告诉亚瑟他很多以前的裤子都已经穿不上了，他一定会气得发疯，觉得自己是在变相侮辱他“健美的身材”。

量他梅林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着亚瑟的面告诉他“你胖了”。

“额……”梅林试图假装四处看风景：“我去给你找裤子。”

“先告诉我你去干嘛了。”

“盖乌斯叫我帮他做点事情。”

“什么事情比给我洗裤子还重要？”

很多好吗！比如救你的命！梅林真的很想抽亚瑟那张犹如刀锋雕刻般俊美的脸，他有时候真的怀疑这家伙是个雕像成精，全身上下都是石头做的，无论是脸，肌肉，还是那该死的大脑。

“……帮他采草药。”

“得了吧梅林，”亚瑟放开梅林，撇嘴道：“你是不是又去酒馆了？”

“……”

“我就猜到！梅林，下次再让我抓到你不务正业沉迷声色，我就割了你的舌头让你一辈子也尝不出酒的味道！”

“我去帮你找裤子。”梅林没理他，他知道亚瑟只是嘴上说说，割掉别人舌头这种酷刑，就算是重刑犯，亚瑟也不会随意施加的。作为卡梅洛特的王子，他的骑士风范不允许自己随意践踏别人的尊严，或者侮辱别人的意志。

“嗯……”亚瑟又窝回床里，他没有自己动手穿衣服的意思：“快点，我一会儿还要见父王。”

“马上！”梅林应答着，心里抱怨着亚瑟永远不会自己穿衣服，然后装作自己在找裤子的时候，偷偷地往裤子上施加了一个魔法。

金瞳一闪，那块污渍顿时消失无踪。

“抬腿，殿下。”梅林在床腿边跪下，举着裤子等尊贵的王子殿下伸腿。

“别蒙我，”亚瑟一脚踹在梅林脸上，力道很轻，但还是引来了梅林不快的目光：“这就是刚才那条裤子。”

“胡说，”梅林申辩道：“你看，这条裤子没有污渍。”

亚瑟抢过裤子仔细看了看，还真没有污渍。

“我有这么多条这种颜色的裤子么？”亚瑟皱眉，随即不在意的用脚趾掐了掐梅林没太有肉的脸：“快点给我穿裤子。”

“你有，而且你还有很多排队等着帮你穿裤子的男仆，下次能换一个人吗？”

“想得美。”亚瑟伸平双臂，等着梅林给他穿上衣：“你想少做点工作，就可以多在酒馆待一会儿是吗？”

“我没……”

“总之，在下午骑士训练开始之前，我要看见发亮的盔甲，锋利的剑，还有干净的衣服，整洁的房间。当然，我的马你也要去照顾，给他们擦背清理马厩，我可不想让我的马住的地方脏乱得像你的房间一样，别想着去酒馆了，梅林。”

人不如马，我就知道。梅林应着，苦着脸替亚瑟套好外套，整了整他的剑鞘，退到一边去，目送亚瑟出门。

他很郁闷，这些工作就算用魔法做，恐怕一上午也完不成，如果延误了亚瑟的午饭，他下午骑士训练的时候又要给亚瑟当陪练了。

然后是累成狗的下午，帮盖乌斯跑腿的傍晚，恨不得死在床上的凌晨，和根本不想爬起来的早上……

看来救世主的生活也不怎么样嘛，梅林自嘲。

“哦，对了，梅林。”亚瑟打开门的手顿了下来，回头说：“别太常去酒馆了，我说真的。”

 

对于一国王子这个身份而言，亚瑟的私生活干净的几乎让人惊叹。

没有乱搞女仆，没有调戏民女，没有和某个贵族寡妇有染，没有和邻国公主互传情诗，也没有在城堡深处偷偷养美少年……

托“王子的贴身男仆”这个身份的福，梅林见识过很多贵族。在亚瑟这个年纪，他们的私生活几乎可以算是一塌糊涂。

而亚瑟，卡梅洛特的王子，每天的生活不过就是巡逻，训练，做一些王子的面子工程，解决卡梅洛特城的麻烦事，偶尔去森林里打打猎，和乌瑟一起批阅文件，开开会，听听汇报，以及在如此繁忙的日程里基础一些零碎的时间不遗余力的挤兑梅林。

在卡梅洛特，没人会因为自己每天都工作到深夜而不满，因为他们工作的同时，王子殿下也在满城乱窜忙的焦头烂额，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几瓣用。

所以即使梅林觉得亚瑟是个傻大头，而且多数时候喜欢找茬，但他依然不怀疑这个傻大头就是预言中的“永恒之王”。

有的时候，梅林觉得自己即使去伺候一只没有尾巴的猪或者掉光毛的鸡也比伺候亚瑟好，但是每当他觉得自己要耐心耗尽甩手不干的时候，亚瑟的好又会慢慢浮现在他的心头。

他会因为一条裤子对梅林大发雷霆，会揪住梅林的酒馆梗死不放手，但是在梅林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会翻山越岭为他涉险，只为救梅林一命，也会在两个人必须死一个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喝下面前的毒酒。

好吧，就算这是一名王子的“深明大义”，可是就冲着他贵为王子，还会去在意他随时可以换掉的小男仆在酒馆里养成什么不好的习惯毁掉自己的人生，梅林就愿意去和这个傻大头交朋友。

只是很遗憾，他们的“友谊”并不能让任何一方表现得真诚而信任。

一边是抱着决不能说的秘密，另一边是去猜忌对方心里的秘密，对于“友谊”而言，这种情况可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也许我们一辈子也无法坦诚相对，只要我还有魔法。梅林坐在亚瑟洗澡用的木桶上胡思乱想着。

什么时候才能不用面对这种尴尬的关系呢？

他身边摊着亚瑟需要洗的衣服——时间太紧，他实在来不及水洗或是带回房间里用魔法了——他的金瞳扫荡着衣服的每一块斑点，确保没有任何遗漏。

他的身后，是飞溅着水花的水桶，跑得正勤快的抹布，自动分离的床单被罩枕套，悬浮在书桌上排队等待码齐的文件，还有自动打磨的利剑和拼命把自己往毛巾上蹭的铠甲。

如果顺利的话，亚瑟回来之前，应该可以恢复原状。梅林收拾着衣服，集中注意力听着门外的动静。如果亚瑟提前回来了，梅林的鼻子也可以提前不用喘气了。

万幸的是，亚瑟的日程永远这么准时。他回来的时候，梅林已经做好了所有工作，开始摆午餐的桌子了。

“我的马喂了吗？”

“喂了，马厩也扫了，简直不敢相信半天没去这帮看似高贵的马能把马厩弄得满地是粪……”

“闭嘴，梅林。”亚瑟皱眉：“我还要吃饭呢。”

“……”

“我的饭呢？”

该死！

梅林一拍脑袋，他忘了准备午饭了。

“我这就去拿，亚瑟。”

亚瑟通常回来的很晚，这时候乌瑟和莫佳娜都已经用过膳了，亚瑟又不喜欢吃凉的，所以他的饭一般都是梅林单独给准备。

平时梅林去做午饭的时候，正是为乌瑟和莫佳娜做饭的厨师上菜的时候，然而今天到了厨房，平时的喧嚣却消散的无边无际——厨师和仆人们早去吃午饭了。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而房间里有一只饿得像豺狼的亚瑟。不尽快弄出食物来，亚瑟肯定会生气的。

梅林很快做出了决定——虽然他无法凭空变出食物，但是至少让食物迅速变熟，他还是能做到的。

他盯着一盆水，想让它迅速煮沸，然后转而盯着食盐……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梅林醒来的时候，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

他独自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原本摊在桌上的魔法书被盖乌斯收在一堆书底下，想来是别人送他回的房间。

他仔细回忆，最后的印象是那个小盐罐，它好像颤了一下，然后笔直的落了下去，自己反射性的想施加魔法，然后天旋地转……那个小盐罐倾倒在他的手边，细细的盐沫覆上他的指尖。

手心还是湿的，右手指尖还有明显的颗粒感觉，食盐颗粒渐渐融化在汗里的感觉并不好，于是梅林打算用他以往用的“清洁小妙招”。

他像往常一样，盯着手指尖，等待着潜藏在他每一滴血液里的魔法暗暗涌动——但什么也没发生。

太累了吗？梅林摇摇头，集中精神又试了一遍。

接着他意识到不是太累了或是魔法被压制，他感受不到以往流淌在身体里的魔法力量。

他的魔法消失了！

“盖乌斯！”他叫到，声音里透露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惊恐和绝望。

 

楼梯一阵响动，然后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了。

红色的身影一个箭步冲上来，快的梅林都来不及反应。

“梅林！你怎么样？”

撞开门的是卡梅洛特唯一的王子，他现在应该在寝室对着一堆文件打瞌睡，而他却出现在这里。

“亚瑟？”

“是我，你好些了吗？怎么突然晕倒了？”

梅林不知道怎么说，对一个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有魔法的人解释自己突然没有魔法了，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盯着亚瑟微微湿润的鬓角留下的细密汗痕，意识到自己必须开口说些什么，不然气氛会……很尴尬。

他离他这么近。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用不上力了，不过现在没事了。”

“噢？但你刚刚叫盖乌斯，好像很……”亚瑟还在考虑到底用害怕还是用恐惧形容梅林刚才的叫声，就被梅林抢了话头。

“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他在不在。”虽然亚瑟少有的关心让梅林感到受宠若惊，但是他没有多少心情去享受这位王子罕见的情感外露。因为他有更重要的，更可怕的事情想要找盖乌斯讨论。

他失去了魔法。

他失去了在亚瑟身边，替他抵挡一切侵害的力量。

“梅林。”盖乌斯这才慢吞吞的上来，“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这个我们等等再说，”梅林看了一眼亚瑟，说：“谁送我回来的。”

“还能有谁，你这傻瓜。”亚瑟撇嘴：“我在房间里饿得不行，还想你又跑去哪里找乐子了，就出去找你，然后发现你晕倒在厨房……”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全身是汗，怎么叫也叫不醒，我只好抱着你回来了。盖乌斯说你是劳累过度，我可看不出你哪里劳累，在酒馆泡疯了吧？”

梅林拜了亚瑟一眼，他当然劳累！连马都比王子殿下会保持清洁，他们至少会甩尾巴驱赶苍蝇！

“殿下”盖乌斯插嘴道，“我想梅林已经没有大碍了，殿下就先回去休息吧。”

“……”亚瑟瞅瞅梅林，又瞅瞅盖乌斯，梅林的脸色还泛青，看起来不太像“没有大碍”的样子，但是他不觉得自己能在医术上比盖乌斯高超，所以只能无奈起身：“那我就走了。”

梅林松了一口气，继而听到亚瑟转身问道：“他明天早上能准时出现在我的寝室吗？”

“我休息一晚就好。”没等盖乌斯回答，梅林就抢着说道。

“嗯……那好吧，听着，明天……呃……吃了早饭再来也可以。”亚瑟耸肩：“我可不想你晕倒在我的寝室，然后城堡里传出什么不太好听的话，而且我可不想再抱你一次了，你沉的像头猪，而且很硌。”

然后他离开梅林的房间，留下一句话：“别再泡酒馆了，你的脸色看起来像腌菜。”

梅林无奈的点头，和盖乌斯对视了一眼，不禁笑出了声。

王子殿下关心人的方式永远这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