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ive.

“你起来。”亚瑟皱着个眉，看着趴在地上的梅林。

梅林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这个标准的皇家男仆伏姿又怎么惹这个王子不顺眼了。他抬头瞅了一眼亚瑟，但阳光太强，金发刺眼的反光让他看不清亚瑟的表情。

“怎么了？”

“先起来。”亚瑟见梅林没有听话的意思，便不耐烦的俯下身，伸手把梅林拉了起来。

梅林拍拍裤腿，“干嘛啊？不走了？”他们完成了骑士训练——今天似乎格外的短——然后亚瑟非要梅林牵两匹马来，带他去森林里找点乐子——尽管梅林不懂为什么说好的给他放假又成了做王子的跟班，王子殿下也完全没有要问他想去哪儿的问题——万幸的是他不用再背长矛弓箭之类的武器了。

最近他升级为有马骑的仆人已经够不容易了——很多仆人都只能跟在马后面小跑。

“走，当然走。”亚瑟把梅林甩在一边，伸手拉住缰绳，纵身跃到马背上：“我怕你把我摔下来。”

“嘿！”梅林撇嘴：“我当你男仆一周以后就没再犯过这样的错误了好吗！”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犯呢？”亚瑟说，“况且我根本不再需要踩着仆人上马了，又不是小时候。”

“我以为那是皇室礼仪。”

实际上，那就是皇室礼仪，乌瑟和莫嘉娜上马的时候，也是要踩着男仆的。

“那是皇室礼仪，梅林，而且皇室礼仪还包括不能给王子吃冷饭，不能和王子犟嘴，按时洗王子的衣服，王子打你脑袋你也不能还手。”亚瑟不耐烦的飘了梅林一眼：“别让我父王看见不就得了？”

“别把我说的像总是在欺负你一样。”梅林愤愤不平的申辩道：“分明是你自己先欺负我的。”

“通常，梅林，”亚瑟挥手，梅林知道这个手势表示亚瑟打算和他理论：“通常，男仆被王子欺负了是不会还手的。”

“通常，亚瑟，”梅林笑道：“通常王子被男仆还手之后会把他赶走的，搞不好还要砍头，而不是鼻子都气歪了还只能拿水泼回去。”

梅林一耸肩，接着对亚瑟说到：“你不是那种王子，所以我不是那种仆人。”

亚瑟偏了偏头，不可置否。

他的确没把他和梅林之间的小打小闹上升到没有主仆之分没规没距的高度，正因如此，他得到的不是一个按薪水做劳动的仆人，而是一个关键时刻能伴在身旁的挚友——虽然有时候他觉得踩着梅林还是挺爽的。

他觉得爽，梅林可不觉得。

对于梅林来说，亚瑟的体重实在是太……呃……太难支撑了，每次亚瑟上马，梅林都觉得自己要被踩断起不来了。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跟亚瑟说，在他说的众多吐槽亚瑟的话里，“胖”算是对亚瑟杀伤力最大的一个，也是亚瑟回击的最狠的一个。

双刃剑这东西，不到十分忍不住，他是不会用的。

不过他也觉得亚瑟在这方面挺矫情的，胖怎么了，又不是胖的出不了门，你是王子不说，还长那张脸，居然怕胖！况且胖还是你自找的——鸡这种生物，王子殿下可是一整只一整只的吃，不胖才怪。

“也就是说，我以后可以彻底摆脱被你当成板凳踩的悲惨境地了？”

梅林绕到前面去牵起亚瑟的马，随即他屁股上就挨了亚瑟一脚：“荣幸，被我踩那是一种荣幸，卡梅洛特城不知道有多少仆人做梦都想被我踩，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你应该以此为荣，梅林。”

“绝对不要。”梅林做了一个嫌弃的表情。

能在王子赖床的时候扯他的脸才叫身份的象征，其他的，梅林才不想考虑呢。

 

“平时做完活你都干什么？”亚瑟问，他拽着缰绳漫不经心的走，脱了锁子甲骑马，对他来说是很久之前的回忆了。

“帮盖乌斯工作。”梅林如实答道，他不能因为自己找到了工作，就忘记自己住在盖乌斯家里给这位老人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工作完呢？”

保证你不会死于非命。

这话他当然说不出口。

“睡觉。”

“……”亚瑟撇嘴，“你不觉得你的生活有点单调的可悲吗？”

不，梅林在心里反驳，我觉得我的人生灿烂的不忍直视。

当然，在亚瑟不知道的地方。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亚瑟。”

然后他们陷入了安静。

梅林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他们在郊外的一个小草地上，这里看不到人影，甚至连野兽都很少。他不太明白亚瑟为什么带他来这里。

“你这人这么枯燥，”亚瑟的原话是：“一定不知道什么好地方，我带你逛逛。”

他本以为亚瑟会带他去人比较多的地方寻开心，但是这里……

梅林有了一个悲哀的发现，他失去了魔法之后，就连对草木天生的亲切感都消失了。原本在森林里，他能感受到自然神秘而强大的，超出人类对魔法认知的力量，能感受到树木百年来沉稳的静谧，能感受到花草娇弱的被风推搡，还有鸟兽鱼虫，他们畅快的在森林里忙碌着，那么快活……

他原以为所有人眼里的森林都是这样的，现在他才意识到，森林给他的特殊感受，是由于他的魔法。

亚瑟看到的森林，就只是绿树红花，树叶被风吹的乱拍，兔子踩在枯枝上发出啪嚓的声音，还有泥土被马蹄翻起来所带的草地的芳香……

也许有的东西，即使他觉得再美好，也是永远无法与他人共享的。梅林悲哀的意识到，这不仅是在说只属于他的世间万物，还有他的秘密——这无关于是否会被处死，而在于有魔法的感觉，和魔法肩负的责任，亚瑟永远不会懂。

就像他依旧觉得亚瑟明知会送命，依旧选择挥剑为荣耀战斗很蠢一样。

梅林更看重生命，而亚瑟更看重荣耀，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

然后他想到那个令他后悔万分的“愿望”。他竟然会希望自己完全对亚瑟坦诚！甚至不惜没有魔法！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想法非常愚蠢，就在他亲身感受过亚瑟的世界之后。

不论怎样，亚瑟永远不会明白魔法对他的意义，魔法就是本质上最纯粹的他，被剥离了魔法的梅林谁都不是。瞧他现在！

梅林自嘲着陷入沉思，他发现和亚瑟产生友谊并没有如他所想是一件好事——命运把他们绑定了一辈子，但他却不能指望从亚瑟身上得到更多。

如果一个人重要到你看着他的微笑，意识到对他保守秘密对你而言是一种痛苦，你又何必和他成为朋友？但那条线——秘密和坦诚之间的鸿沟——梅林知道他跨过了就什么都挽回不了了。等待他的只有亚瑟的判决，他并不怕承受这种判决，但他没有信心，自己能否熬过亚瑟得知真相后有可能接踵而来的冷漠。

他现在只希望命运能行行好，把他的魔法还回来，让他尽快摆正自己应处的位置——未来的永恒之王的守护者，而不是亚瑟的挚友。

毕竟他可以放弃他和亚瑟之间的些许羁绊，但他不能违抗命运的选择。然而失去了魔法的他也暂时性的失去了命运的安排，从而让他甚至对亚瑟的感情有些许渴望——甚至差点超过了命运的要求。

他感觉他的感情已经不能受命运，甚至自己的控制了，他说不清楚它会奔向何方，但至少不会呆在原地。

 

“我能理解，”亚瑟突然开口道：“你对莫佳娜有些许好感，梅林。毕竟她是一国公主，如果忽略她的刻薄和自以为是，还有其他的一些性格缺陷，她甚至可以算是一个美女。而你，梅林，我相信埃尔多甚至找不出一个比你这个大耳朵竹竿更好看的人了。”

“啊？”梅林回过神啦，他不明白亚瑟为什么突然开口说这个。

“但是，你也不用饥渴到对着一匹母马做出那种发情的表情啊，”亚瑟一脸吞了鸟屎的表情，“而且还是对着马屁股。”

梅林一抬头，他面前还真是母马屁股。

“……哦，抱歉，我在想事情。”反驳会让亚瑟更起劲，这是他多年和亚瑟斗嘴学习到的经验，而今天他没太大精力去和亚瑟玩吵架游戏。

“你最近很奇怪，梅林。”亚瑟说，“好像被乔治附身了，是你变无聊了还是我对无聊的定义又宽广了？你的眼角都快拉到下巴了。”

梅林反射性的瞪大眼睛：“是吗？”

“不，”亚瑟挥手，“你还是别瞪眼了，你现在看起来像马戏团的猴子。”

“不想被屠宰场的猪这么说。”梅林说出这话就后悔了，他反射性的护住头，但料想中的怒火却迟迟没有降临——他听见亚瑟叹了口气。

“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在城堡和其他人面前告诉我的事情，”亚瑟似乎没听到梅林对他的挑衅，“现在就是你把它告诉我的最好时机。”

“……”梅林当然不会就这么说出来。

“好吧，看看这儿。”亚瑟解了剑，拉着梅林就地坐下：“城堡与下城区之间的小树林，杳无人烟，安静又安全，这里是整个卡梅洛特城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

他往不远处指了指：“看到那块石头了吗？那是我的许愿石，实际上它不怎么灵验，因为你仔细看看还能看见我诅咒过莫嘉娜得肿瘤，但她从来没生过大病，我只是用它来记下我此时最想要的东西。”

“啊……”梅林爬过去抻长脖子看了看，上面潦潦草草的刻着很多不太清楚的字，不仔细看会以为是划痕。但仔细辨认还是能依稀看出是成句的词语。

“想要父王带我打猎”“想要长高”“想要打败欧文骑士”“想让莫嘉娜大魔王长肿瘤”“希望换一个聪明点的男仆”“想要一匹更好的马”“想要趁手的剑”……

密密麻麻刻了很多，但是最底下被青苔掩住的地方，仔细看看会有深深的痕迹——“想要成为一名伟大的国王”。

完了，梅林想，他现在正在触摸的，是亚瑟从未和别人展露过的秘密。

那是亚瑟王子在皇冠之外的渴望——像一个儿子需要父亲的关爱，像一个小孩想要更好的玩具，像一个弟弟想报复与他针锋相对的姐姐，像任何一个年轻人，想要打败前辈，成为更加可靠的人……

他明白亚瑟想要什么——他想要他的回报，毫无保留地交付。但是亚瑟永远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梅林不能说，他以前以为他只是没有准备好，而现在他才明白他不能说——他们，正如基哈拉所说，是硬币的两面，他们不能分离——但是硬币的两面也永远是两面，他们永远也无法做到比肩。

亚瑟在明，他在暗，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亚瑟不能，命运也不会允许亚瑟看到硬币的背面，梅林的真实。

“呃……”亚瑟明显有些尴尬，他也爬起来，走到石头面前不安的摸摸鼻子：“我是很小的时候发现这里的，这就像我的一个秘密基地。”

亚瑟，由于身份的缘故，一直没有朋友——也许同龄的外国王子能算，但是考虑到他们三五年才能见一次，亚瑟身边真的没有什么可以交谈的朋友。

在梅林之前，他没有朋友，他只有这里，一个小树林，一块写满了童年傻话的石头。

这就是不是王子的亚瑟所拥有的全部了。

现在他把这一切分享给了梅林。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放松一点，我甚至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显然比较想自己解决，但是在我最需要放松的时候，这里是我的第一选择。现在我把它借给你。”亚瑟觉得很尴尬，真的很尴尬，他并不擅长说这种话，“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我真的希望你轻松些。”

梅林刚刚下定的决心又开始动摇，他甚至希望魔法是可以共享的东西，这样就能让亚瑟看到和他平时所见之物一样的风景。

看看亚瑟吧，他什么时候在人前露出那样的表情？

但那只是一瞬间，梅林很快恢复了镇定。

“我只是……在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做好你的男仆。”他随口道。

然后亚瑟突然就变的暴怒，他狂躁的拎起梅林的衣领，把他压在一棵树上。他们的脸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梅林都感觉得到亚瑟的眼里在呼出愤怒的热气——他反射性的闭上眼，不敢看亚瑟的表情。

“别给我说疯话，梅林！我们都明白这和工作没有关系！”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个动作的不妥——这和他平时反对的强行逼供并无区别，而梅林闭着眼睛，睫毛微颤，呼吸紊乱——他的暴怒吓到他了。

“抱歉，我不该突然动手的。”亚瑟摊开双手后退一步，稍稍带有歉意的低下了头。

“……”梅林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亚瑟是真的生气了，而如果他不能给亚瑟一个满意的答案，也许他就将永远失去亚瑟的友情。

这也许正是命运所希望的，单纯的守护者与被守护者的关系的开始。

但梅林不想放手，对于亚瑟“唯一的朋友”这个位置，无论多么艰难他都不想放手。

毕竟，亚瑟不会展露给别人看的真实，看过一次之后，就不会有人想放手。

他不能说出真相，但他能说……部分事实。

“我不知道怎么说，亚瑟。”梅林开口道，“你也许会认为我想这些事情很蠢……”

“你不想的时候就很蠢。”亚瑟反射性的接茬，在收获了梅林一个大大的白眼之后，他无奈的做了一个“您说您说”的手势。

“我不认为我们两个现在，我是说，成为朋友，是一件应该发生的事情。”

“什么意思？”

“我说不太清，我只是觉得……不该这样，亚瑟，你是王子，我是仆人，如果我们只有……雇佣和被雇佣，这种简单的关系，反而更好。国王不需要朋友，亚瑟，国王也不会试图理解他的仆人在想什么。看看乌瑟，看看任何一位国王，他们不会把他们的心事告诉他们的男仆。当然我很愿意和你交朋友，但是事情在渐渐脱离我们的控制。男仆应该是一个能够被随时换掉的人，一个谁做都无所谓的人，而不是……一个朋友……”

“梅林，”亚瑟叹气，“你真是一个……大白痴。”

他承认梅林说的很对，按照常理，一个要当国王的人应该避免和别人交心，从理智上他也能理解梅林的烦恼。

和梅林成为朋友是一个意外，他真的没想到自己能够喜欢上一个一开始看着并不顺眼的人，甚至愿意为他付出生命。这对一个加冕过的王子而言很危险——国王不应该是他们国家最身先士卒最义气的那一个，他是国家的象征，他不能倒。

但是既然两个人的羁绊已经产生，他不想不负责任的随便斩断。

即使是不该发生，即使是错误的存在，只要在亚瑟的身后，他就会挥剑为他斩断前路的艰险，就像忠诚的朋友会互相做的那样。

当他意识到梅林不仅是一个在他身后负责端茶倒水，一有危险就丢下他逃命的胆小鬼，而是一个能够瞬间扔掉水壶护住他后背的朋友之后，他就不能任由这个人做一个可有可无的男仆了。

梅林总在用一些超乎寻常的意志力和幸运守护着他的背后，那么他也很愿意为他挥动那柄代表着骑士的荣耀的佩剑。

“你不是什么彭德拉根的皇家朋友，梅林。”亚瑟说，“你只是我的朋友。”

“但……”

“没有什么但是，”亚瑟粗暴地打断想要反驳的梅林，“我承认这件事的确很超出我的预期，但是既然已经如此，我能做的也只有尽量顾全两边——我的责任和我的感情。也就是说，我会在履行王子义务——比如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卡梅洛特的大义——的同时，救你于水火，你也要尽量别给我惹麻烦，顺便打扫干净我的房间。”

很对，梅林想，很对，差点就能把他说服了。

但王子和男仆，跟王子和魔法师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相信他不做男仆了亚瑟也会当他是朋友，但魔法……

彭德拉根永远不会接受一个魔法师，也永远不会允许魔法师和王子成为朋友。

更何况他根本无法对亚瑟说明“梅林的世界”，这使得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亚瑟接受了作为魔法师的他，他们也无法真正意义上的心意相通。

“你是对的，”梅林违心的说，“我一定是……忙糊涂了。”

然后他们坐在草地上互相打趣了一会儿，梅林还讲了那个关于口哨的故事，这让亚瑟鄙视了他的娱乐水平好久，随后就起身回城了。

回到了卡梅洛特后，他们默契的一致决定闭口不谈亚瑟的童年秘密基地——那是一个秘密，对于他们两个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