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不得不承认，陛下，”梅林眉眼里满是得意，“真的不是我太走运，是你太背了。”

亚瑟紧盯着自己的双手，做难以置信状：“输给你就算了，你这种常年混迹酒馆不知道练就了几手出千神技的人精，我们谁都没指望能赢你，可是居然连续输给高汶三轮……”

“看来某人从梯子下面过的时候正面撞见了黑猫，这可不怪我。”高汶耸肩，“梅林，快给陛下抓只鸟来，使使劲在他肩膀上挤坨屎。”（传说鸟在肩膀上拉屎会带来好运）

亚瑟嫌弃的看着高汶，愿赌服输的把盘里的银币倒进高汶的赌筹区。

高汶一个欠身，给帕西瓦尔让出一个位置，帕西瓦尔原本在傻乐的脸上一瞬间布满了心塞的痕迹：“你前天和我打赌赢了钱不说，出去喝酒还不带钱，我已经没钱了，我就等你赢了还钱呢。”

高汶瞟了他一眼回到原位：“那我要是没赢钱呢？”

“打不死你。”帕西瓦尔挥了挥壮实的双臂，向大家展示他结实的上臂肌肉。

高汶撇嘴，抬眼看亚瑟，笑道：“女皇陛下，看来我得接着赢你了。”

“我才不干呢。”亚瑟说，他又不傻，这种车轮战不就是为了赢走他的钱，这几轮下来他就没下过赌桌——他都不知道被坑过多少回了：“梅林，你来。”

他可要好好观察梅林的出千方式，要知道，自从他们开始赌骰子之后，梅林只要上场从来没输过。

梅林无奈，面露难色的瞟了站在他侧面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的手的亚瑟一眼，突然说：“这样吧，我们玩一把不一样的，不赌大小，赌数字怎么样？一人两个骰子，如果有人能掷的每个都是亚瑟说的数字朝上，那他就赢，如果两个人都掷不到，那就亚瑟胜，怎么样？”

“同意。”高汶不在意的活动着手腕，他坚信他今晚有强运附身，准备挑战从未输过的梅林。

亚瑟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俩一回合之后，开口道：“我说二十八你掷个看看，掷出来我把王位给你。”

梅林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亚瑟几秒，瘪嘴说：“你就非得找这个茬是吧？当然是一至六之间了。”

“那就，”亚瑟不自然的停顿了一下，“六吧。”

他还有六天。

如果不是他身临其境，他很难相信一个还有六天生命的人会缩在卡梅洛特城地下室的某个角落里和别人玩掷骰子。但是这个看似是浪费时间的游戏着实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亚瑟。

原来在每个人听到死神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的时候，都是会恐惧的。

他以为他早就不怕死了——他的每一次出征，每一次拔剑，都意味着他随时随地可能受伤甚至死亡，他也实际上在生死线上徘徊过好几次，他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至少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希望自己是镇定的，相比较他的臣民们，他是不会慌乱不会把他们置于群龙无首的境地。他从小的所有训练，他读的每一本书，他做的每一次演讲，都在向人们昭示着，他亚瑟·彭德拉根是无畏死亡的，但没想到，他却能够如此轻易地被恐惧摧垮。

无论经历多少战役，多少叛乱，多少暗杀，多少陷害，无论他表现的多么英武不凡，多么勇敢冷静，他也不过是一个人类而已。

人类是逃不开死亡的，他与他们的区别只是他知道他确切的死期罢了。

但是在这间小小的地下室，狭窄的空间里充斥着汗味、欢呼声，偶尔有清脆的掷骰子的声音和推钱币的声音响起，这里没有堡垒，没有军队，没有武器，也没有他甚至希望能够从中得到拯救的魔法，只有他熟悉的朋友们，他却突然感到自己无比的安全。

他想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因为他还有他们在。

彭德拉根的，卡梅洛特的，他的圆桌骑士们。

他记得上一次他们在这个房间偷偷赌骰子的时候，父王还在，兰斯洛特还在，伊莲还在，一转眼，他们都走在自己前面，丝毫没有畏惧过，也丝毫没有恳求过，而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人们，也许明天，也许以后的某天，也会为了卡梅洛特牺牲自己的生命。

他看了看梅林——这里唯一一个不属于圆桌骑士团的人，唯一一个无法挥剑斩杀敌人的人，他从十年前开始就是这样，明知道是可能丢命的旅程，他却每一次都跟上来了，从未退却过一步，他为他受伤过，濒临死亡过，陷入无边的恐惧过，而他也为他如此，无数次的难关他们都一同闯过，他不曾畏惧过死亡，也曾经带给他力量。

这也许不止是他的最后一次赌骰子，他想，这也许是这个房间所有人最后的赌骰子游戏了，而他们无所畏惧，卡梅洛特无所畏惧。

想到这里，他似乎又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他想他又有资格带着他们前行了。

 

响声清脆，桌上四个骰子的数字清晰可见——六，六，六，六。

但他看着这个数字，却再也不觉得害怕了。

 

Ⅳ.

亚瑟的心情是前两天不能比的轻松。

他甚至主动和梅林开起了玩笑，要知道，一个人面临必死无疑的境地的时候，是没什么心情去开什么玩笑的，他们要不就在缅怀人生，要么就在完成没完成的愿望，像亚瑟这种别人跟他耍嘴皮子还搭理一下的已经属于心很大的了。

亚瑟已经恢复了正常状态，他开始不考虑自己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那是命运级别的宣判，他不认为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来扭转，甚至那个会魔法的坑爹红袍老头估计都会一筹莫展，所以他不再担心，转而专心准备起去剑栏的事宜来。

既然五日之后就是他的大限之日，那么他宁愿带着胜利沉睡在阿瓦隆，也不愿赔了命进去还害得他的臣民流离失所。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集中注意力对付莫佳娜及其同盟，而不是扫清以前没有做到的遗憾。

人生的遗憾多了去了，就像梅林，一辈子也没当过国王，也没见他每次遇到死亡威胁的时候就去坐一下卡梅洛特的宝座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梅林，后者把他所需的东西像展示一样铺在桌子上，然后挨个盘点，他从未见过梅林这么认真工作。

看，不知不觉中他亚瑟·彭德拉根想在临死前看到的事情又解决了一件——梅林居然努力工作了。

亚瑟诧异又欣慰，开始斟酌既可以夸梅林工作做得好，又可以暗讽他平时总是偷懒的句子。

 

亚瑟的脑袋“嗡”的一下。

梅林的话他每个字都听见了，每个字都像什么人挥着重锤敲在他没有盔甲防护的胸口上。

他不是没想过会有人临阵脱逃，他只是从没想过那个人是梅林。

他一下子喘不上气，捏紧了手里抓的卷轴——居然是梅林。

居然是替他喝过毒酒，同他忤逆乌瑟，为他当过攻击，陪他战过巨龙，救他逃脱危机，无数次坚定的跟在他身后的梅林。

他从没……他以为梅林已经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和梅林就像一个人一样。

原来只是他以为而已。

面前的人还在支支吾吾的说着什么盖乌斯要他做什么，他不想听，他也听不下去了。

好像支撑着他能够笑对死亡的东西突然崩塌了一样。

“不，不，不，”他重复了几遍，喉咙干的甚至发不出声音，“没关系的。”

他顿了一下，说：“没关系的，我能理解。”

他突然想揪着梅林的领子，告诉他其实他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房间，这座城堡，这片土地，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想如果这样，是不是可以留下他，他会不会继续选择跟上来。

但他忍住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必须有什么人目睹他的死亡，他希望至少不是梅林，他不想以这种方式结束，以梅林怀抱着逐渐冰冷的他结束，这不公平。

毕竟梅林并不是他的什么人不是吗？

这不是背叛啊，这是所有人都会选择的，保全自己的选择。

他的时间并不多了，而梅林并不需要和他共同承担这一点。

久违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想错了，抱着必死的心情浴血奋战的人和本身就必死的人尚且不能共同承担命运，又何况是梅林。

梅林不必承担这些的，亚瑟想，五天后，梅林就会在这里准备格温的登基典礼，那个时候，亚瑟觉得期望梅林会为他伤心一会已经是很大的奢望了，毕竟梅林只是个普通的男仆，他的确足够勇敢，但并不代表他必须和他共生死。

他在想些什么呢，亚瑟嘲笑自己，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悲，难道想带着梅林一起死吗？

把自己的命运强加在别人身上，本来就是一种残忍，何况梅林已经陪同他度过了这么多了，自己也应该满足了不是吗？

但是为什么还是会失落呢。

为什么人生的最后几日，他可以离开他所爱的国家，他所娶的妻子，他所依赖的骑士们，他所信任的大臣们，却偏偏妄想和梅林一起度过呢？

亚瑟有点失控，他觉得他已经想开了，很明白了，但还是无法阻止说出这样的话：“你知道吗，梅林，我经常说你懦夫什么的，其实那都是开玩笑的。我从未那样想过。”

已经够了，不要再说了。

“我从来都认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你还想让梅林怎么样呢？你还想逼他怎么样呢？

“看来我错了。”

亚瑟说完，转头出了房间。他不敢往梅林的方向看，他知道他说了重话，梅林赢得的话不是这些，但他止不住。

他从未这么难过过。

亲耳听说母后被父王间接害死的时候，被莫佳娜背叛的时候，父王过世的时候，圆桌骑士一个个损兵折将的时候……他的身后永远有一个人，会为他奔跑，为他等待。

再也没有了，他身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人了。

 

原来死亡，终究还是要自己面对的。

——tbc